1. 在我的老家蟠龙村，曾生长着繁茂的梨树。梨树粗壮高大，枝枝桠。或三五林掩映于房前屋后；或几十株，上百株生长在山坡上，草坪里，竹林边，蔚然成林；或立于道旁；或俯于田间……

梨树有些年头了，树干干枯开裂，使人想起祖母那瘦骨嶙峋的手。我曾问祖母这梨树是何人所栽，祖母摇头，从她记事的时候这梨树就是这个样子，不曾有人浇水，也不曾有人施肥。然而，它却把根深深地扎进家乡的土地，吸收养分，来保持它旺盛的生命力；为人们奉献春华秋实，奉献一片片绿萌。

春天，百花争艳，梨花也悄然绽放。从山坡向下望去，农舍旁，山坡上，小路边，这儿一簇簇，那儿一片片，都覆盖着洁白的梨花，好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。空气里漾着缕缕芳香。漫步在小路上，微风吹过，花瓣轻轻飘在发梢，落到身上。一任思绪溶化在这静谧的至纯至美的境界里。

树叶子渐渐稠密，果实渐渐长大。每一个果实都寄托着农民的希望，看着满树的果实，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笑。连空气中都漾着一股喜气。而梨树林更是我们小孩子们的乐园，中午，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，小孩子们趁大人睡熟了，偷偷地爬起来，攀上梨树去捕蝉，趴到树下寻蝉蜕。在树丛中跑来跑去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炎热。

收获的季节到了，小村沸腾起来，大人小孩，抬着筐，挑着担，到处是喧闹的人群，到处堆积着果子，梨子是娇气的水果，碰坏了就不好看，也卖不了好价钱。梨树太高大了，用手够不到，于是，人们就发明了梨子杈杈，作为手的延伸。砍一根竹子，去掉枝叶，从头破开一段，用细竹条编成漏斗状。一个梨子杈杈就制成了。树上树下，到处都可见举着梨子杈杈下梨的人。

梨子分几种，麻皮的是水冬瓜，几两到一斤多不等，又大又泡，咬一口，又酸又甜，汁液四溢。青皮的是白梨子，细嫩可口。晚梨子打谷子后才摘，口感极好，甜而不腻，还可封柿子。

梨子上市了，人们在筐底铺上新鲜枝条，再轻轻放上选好的梨子，这样看起来鲜嫩青翠，让人垂涎欲滴。大路上，挑着梨子进城的人随处可见。小青年们说着顺口溜，过去是：“抿甜飞泡水又多，又尝新鲜又解渴。 ”后来是：“不吃梨子你心慌，吃了梨子奔小康。”每逢这时，过路的人会笑着说：“陈家梨园的梨子又成了”。陈家梨园的梨子流向乡村，流向小镇，流进绵阳城的大街小巷。成为绵阳市民喜爱的果品。

傍晚，一家家灯火亮了起来，犬吠声此起彼伏，这是赶场的人回来了，人们谈论着价钱。一笔梨子款对农民来说，是为数不少的收入。梨子，变成了姑娘们脚下的凉鞋，读书郎的学费，婶娘圈里的猪娃。每当这个时候，人们常会怀念勤劳的老祖先，说：“这真是前人栽树，后人享福了”。同时，也想到该给后人留点什么。老家的梨树，既是一笔可观的物质财富，又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。

留点什么呢？不知不觉间，人们惊奇地发现，生活已悄悄地在身边变样。原来的荒山已披上绿装，原来蜿蜒曲折的土路已变成平坦宽阔的大道。路边葡萄园、桃园、枇杷园比比皆是。市场上，鲜亮青翠的水果，品种多得数不清。杏子大得象苹果，葡萄亮得象珍珠，杀进市场的外地水果更是难呼其名。于是人们决定引进新的品种，改造梨园。金花梨、雪梨、樱梨.....种下了，技术员来了，人们为小树施肥、浇水、修枝、掐叶……那柔嫩的枝条，不正寄托着人们新的希望么？

如今，很多年过去了，当年种下的梨树已经亭亭如盖了吧？那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情景又会带给小村几多的欢欣啊！于是，我沿着那条平坦宽阔的大道信步前往。猛然间，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商场挡住了我。曾经一望无边的葡萄园、桃园、枇杷园早已了无踪迹。老家的梨园呢？曾经的小路已经枯草丛生，曾经的田园风光已经荡然无存。我没有勇气再走下去，环顾四周，一片荒凉。一条大路碾过曾经洋溢着欢笑的农家小院，碾过曾经蝉唱蛙鸣，富饶丰茂的农田，碾过曾经硕果累累，喧腾幽深的梨园。当年种下的梨树早已无人打理，它们混在和它们一般高的杂树和野草中，像一个个被抛弃的孤儿，在风中瑟瑟发抖。

那么，那些陪伴了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梨树呢？她们曾一年又一年慷慨地奉献自己的果实，护佑着小村的人们度过那些最饥馑的岁月，她们把根深深地扎进家乡的土地，早已溶进了小村的血脉和灵魂，成为小村的符号和名片。

她们也未能幸免！她们或被腰斩，或被剁足，或被碎尸万段，她们的残骸被丢弃在路边，竹林，水沟……已经爬满真菌，开始腐烂。我仿佛看见她们瞪着含冤的眼晴悲愤地仰望苍穹，我仿佛听见她们在哭泣，在撕鸣，在呐喊……

在矇胧的泪光中，我仿佛又看见了那粉妆玉砌的梨园，林下静谧的小路，纷飞的白色花瓣。还有夏日浓荫下寻蝉蜕的小小孩子，听见收获时节那暄腾的小村熟悉的老人们和孩子们的欢笑。

老家的梨花，常在我的梦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