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五,天还没有亮,父亲便已洗漱好。他小心翼翼地戴上口罩,来不及吃早饭,便又准备下山。这已经是第十天了,他得去镇上的卫生院输液。

    年前,邻居家的老奶奶去世了。按村里习俗,去世之人要在自家田地里,找一块风水最好的,再寻一个良辰吉日送葬。大年三十或许是个适合下葬的日子,邻居家哥哥在村里四处寻人帮忙抬棺材,想让老人家入土为安。

    若是平时,全村男女老少都会乐意去帮忙的。可在这特殊时期,在这新冠病毒肆意横行的日子,大伙心里都惴惴不安的,纷纷猜测老太太的死因。

    “莫不是感染了新冠肺炎死的吧?”

    “是啊,有可能啊!都说老人是易感人群。”

    “我觉得也有可能,前些天我在镇上看见过她,那时人还好好的,怎么就突然死了?还大半夜悄悄地运回村里来……”

    “广播可说了,这病毒感染性极强……”

    “是啊,再说,这大年三十抬死人,也太不吉利了吧?”

    大家越说越玄乎,越说越害怕,说着说着,就都各回各家,还紧闭了房门。该贴春联的也不贴了,该热热闹闹准备年夜饭的,也都一切从简了。

    邻居家哥哥是个识趣的人,几次碰壁后,他也仿佛不抱什么希望了。他一边走,一边摇头,一边叹气。未干的眼泪还挂在眼角。

    当他耷拉着脑袋,双眼通红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时,整个人像极了一个泄气的皮球。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:“兴爸……”这是我们那里称呼人的方式,按照辈分,我父亲和他父亲同辈,所以他得这么称呼我的父亲。

    父亲从堂屋走出去,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。他看了看头发花白的父亲,欲言又止,转身便要离开。

    “等等,村长说了,不能聚集,你等我戴个口罩。”

    邻居家哥哥感激地望着父亲,紧紧握着他的手,一个劲儿地上下摇晃着,嘴里不停地念着:“谢谢,谢谢,谢谢……”

    父亲跟着他去了,有几个叔伯看着父亲去了,咬咬牙,也跟着去了。

    老太太顺利被安葬了,父亲气喘吁吁地回到家。我忍不住问他:

    “爸,人家都怕,你不担心吗?”

    “担心啊。”他一边洗手,一边转过头来,“担心也要去。人都有困难的时候。该帮就要帮。以后爸爸老了,村里人有什么需要,你们姐妹俩也要多帮衬。能做多少做多少。哪怕就在灶上帮帮忙也是好的。大家住在一起,喝同一源水,心就该连在一起。”

    我站在原地,望着父亲那蜷曲的身影,早被汗水打湿的两鬓白发。我心疼地给他拿来一条毛巾,帮他把头发擦干。他呵呵地笑着,我也呵呵地笑着。

    可是,第二天,他就病了。早上起床,发现腰上长了一大片疱疹,疼得他站都站不直。母亲一边嗔怪,一边收拾着要陪父亲去看病。我也想陪他去,他说什么也不让。“你带着孩子,万一有传染怎么办?”母亲和妹妹要去,也被他拒绝了。

    我们老家住在半山腰,距镇上医院还有好大一段路程。走得快的话,也要一个半小时。我们都很担心他,可倔强的他,死活不让我们去。

    太阳落山了,父亲才回来,额头的汗水顺着眼窝滴落到蓝色的口罩里。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忍着那钻心的疼痛下山又上山的。

    他告诉我们,医生诊断是蛇缠腰(带状疱疹病毒),传染性小,但还是有传染的可能性。再加上他有些低烧,就说什么也不肯再接触我们。就这样,他把母亲撵到了妹妹房间,自己把自己隔离起来。每天吃饭也只让我们送到门口。

    看着父亲这样,我跟妹妹都心疼地落泪。可只要我们说要照顾他,他就火冒三丈。一副要与我们断绝关系的样子。我知道,在这特殊时期,他是生怕我们有任何闪失。

    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父亲生病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村。

    “听说了吗?兴被隔离了。”

    “看样子病得不轻。”

    “估计就是抬方子(棺材)被传染的。”

    “我早就说那老太太的死因不简单。”

    “快别说了,离他们家远一点。”

……

    说着说着,人们又都把门关了。

    我生气极了。但又说不上来是生谁的气。那些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。我没有去跟他们解释,父亲患的不是新冠肺炎。因为我知道,我的解释只会越描越黑,只会让人家觉得“此地无银三百两。”

    我想,父亲总会好起来的,时间会说明一切的。

    父亲虽然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,但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大家对他的敬而远之。每天,他都选择在大家还熟睡的早晨出门,尽量不跟别人接触。

    这天,我给父亲发了条信息:“爸,你后悔去帮忙抬人吗?”

    过了半晌,我才收到他的回复。内容很简单,只有一个字——“不。”

    看着这个“不”字,两行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手机屏幕上。是啊,这就是我的父亲,一个从来都只会以德报怨的、做任何事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农民,他怎么会后悔呢?

    他轻轻关上房门,在我的默默注视下,在晨曦的微光中,一步步挨下山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