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一届的学生今年正好初中毕业。中考结束以后，一个又一个，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回母校来转悠，看望我这个他们口中的“留守儿童”。

有一天，浩浩也来了。

没错，就是那个跟我斗智斗勇了6年的浩浩。

还是个子不高，精瘦，走路都带着风，说话斩钉截铁。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跟我客气：“张老师，莫怄气，莫怪我几年都没来看你，主要是我一直都成绩不好，没脸来。”这一句话听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，我亲爱的儿子啊，我的浩浩，终于懂事了！

对，他曾经是最让我头疼的那一个。

一年级的时候，他才入校，天天和小朋友发生矛盾，骂人、打人，自己还觉得特委屈。“他们不让我先走！”“他先骂我的！”“明明是我排到前面的……”直到有一天他的婆婆来了，跟我说，她有心脏病，不能生气，她就这么一个孙子，几代单传，好不容易养到6岁了……我突然理解了浩浩的一切飞扬跋扈。都说孩子的问题都能在大人身上找到投射，没错，浩浩的太以自我为中心、性格过于暴躁，应该和爷爷婆婆对他从小的无底线依从有很大的关系。我想，搞不定婆婆，我就搞不定孩子。

我顺着婆婆的口气，说，对的，浩浩是多么有家教的好孩子，这个孩子又很机灵，我可喜欢他了。我叫来了最近几次跟浩浩发生矛盾的孩子，让他们当着老人家的面，跟浩浩一起把事情说清楚，我则在旁边“扇阴风点鬼火”，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。“浩浩，你怎么可能去主动抢别人的东西？你应该不是这样的孩子啊。”“浩浩，居然是你先动手的？老师真不敢相信！你那么懂事啊！”“浩浩，他是不是撒谎了？明明你告诉老师你从来不骂人的啊……”

9年过去了，这场景我依然印象深刻，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觉得，我可以去当演员，实力派的那种。当然，浩浩的婆婆最后讪讪而去，此后的几年，几乎没在学校出现过。

二年级，浩浩不出所料，又给了我“惊喜”。

班上小萌的语文书不见了，这厢正找得人仰马翻，一无所获，第二天，小萌的数学书又不见了。小萌的妈妈也是老师，她很笃定地告诉我，书应该是在学校里丢的。每个孩子都反复检查了自己的书包，没有小萌的书。但是，当我询问小萌最近有没有跟人发生矛盾的时候，这个憨厚的孩子说，他不敢欺负别人，可是前两天浩浩跟他要零食，他没有，也就理所当然地拒绝了。

我的心一紧，直觉告诉我，书，很有可能在浩浩身上能找出去向。可是我多么不愿意看到，浩浩是这样一个不阳光的孩子！我再一次在班上公开询问两本书的下落，浩浩的脸色没有丝毫惊慌，我暗自观察，他甚至在带着好奇的眼神四处观察，仿佛是要看出是哪一个同学搞了这个恶作剧。我在心里暗自叹息，这哪里像一个才7、8岁的孩子啊！

绝对不能让浩浩给自己定性：我是一个坏孩子。我做了坏事没有人能发现。

我在班上发起了一个小侦探活动，选了几个机灵的孩子当组长，跟他们说，谁能带领组员找到失踪的那两本书，谁就能拿到本次的侦探大奖。上午才开展的活动，中午办公室门一开，浩浩就赶来告诉我：书，他找到了，他来领奖了。

我起身，去关办公室的门，边关门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他，这两天你把书放到哪里的？

——厕所里。

说完之后，他整个人呆住了。

我说，老师真高兴，因为你这么快就来找老师，诚实地告诉老师你的错误，而不是准备继续撒谎。我就知道，你不会让我失望的！

我甚至把他搂在了怀里，这一刻，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，还好，还好！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”，这样的话，这个年纪的孩子还理解不了，但是，这件事后，他应该会少了很多侥幸心理的吧！下次做不好的事情的时候，心里总会再掂量掂量吧！我庆幸，这件事没有不了了之，没有给他留下这样的心理暗示：有些时候，我可以悄悄地使坏，我不用承担后果。

三年级的时候，浩浩把一个六年级的大孩子打得流鼻血了。

他偷偷拿了一个同学订书的50块钱。

他考试没考好，为了泄愤，在班级的公共图书上每一页都写上几个字，甚至是脏话。

四年级，小伙子情窦初开，喜欢上了班里的学霸。自然，遭到无情的拒绝，开始有厌学的苗头。

五年级，他托管那里的老师跑到学校来找我，请求我帮忙劝导一下，说，因为他拿了同学的钱，老师说了他几句，他威胁要跳楼……

为了这个孩子，我真是伤透了脑筋。批评过，教育过，试图感化，给他尊严，陪他读书，课间给他开小灶补习，想让他在学习上找到自信找到乐趣，他没吃早饭到学校，我请他去校门口吃米粉……但是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犯错，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感觉到：我的力气，白花了。沮丧、愤怒、委屈，我明明给他关注，给他爱，给他足够的理解，为什么，他就是改不了，变不好呢！

在这漫长的几年中，我因为经常和他妈妈见面，交流，已经成为了老熟人。有一次，他妈妈愧疚地说，张老师，算了，我们就是这个家庭环境，他爸爸又不争气，娃儿肯定管不好了。你莫为我们操心了。

“我都一直没放弃，你居然要放弃？”印象中只有那一次，我跟他妈妈发火了。

六年级，快毕业了，孩子普遍浮躁，浩浩又干了一件“大”事：他捡了一把钥匙，用那把钥匙在迎宾路上一连划了十几辆车，其中包括一辆宝马。他跑掉了，没被抓住，回来跟同学们炫耀。

要毕业了，我还管他吗？是不是只要平平安安把他送走，就算完事呢？不，做过的事，要让他自己付出代价，要不然，“小时偷针，大了偷金”！我跟浩浩说，要么我报警，要么他跟我和他的爸爸妈妈一块儿去现场，承认是自己划的，赔偿车主的损失。我非常平静，我想，几年了，浩浩做的每一件坏事，我都让他承担了后果，他应该知道，这是规矩，是底线。哪怕这次闯的祸是大祸，不是一两百块钱可以摆平的，都还是要自己负责，我说，“赔不起，也要赔，老师借钱给你。”

这是三年前的事了，我也依然记得浩浩当时眼里的恐惧，对这样的孩子来说，有恐惧，知道害怕了，是好事。浩浩爸爸当时很不理解我的行为，非常抵触地问我说，不是都跑掉了吗？这不是几块钱的事！

可是，我亲爱的家长啊，现在惹了几千块的祸，将来就可以发展成几万块、几十万块的错，这正是及时止损啊！你真的有把握，每次你的孩子都有那么幸运么？给别人莫名其妙就造成了不小的损失，要让你的儿子，感觉到良心上过不去啊！

……

终于“磨”到毕业了。我真是松了一口大气。虽然浩浩依然成绩不太好，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，但是我心里坦然：我尽了最大的努力，我一直没放弃。我并且知道，浩浩只能算一个坏孩子，将来绝不可能变成一个坏大人。他有底线。

现在，三年过去了，这三年我没有见过他。

他回来找我，跟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说悄悄话，说在初中的食堂里谁欺负了他，但是他忍了；说英语老师他不喜欢，但是也只有听他的，谁让他是老师；说他一直很努力，但是可能真的不是学习那块料，还是打算去学个手艺算了，不上高中了，但是绝对不会去混社会；说当时谢谢我打他。

暖心极了，可是一听到说我打他——我说，我请你吃的米粉你忘了？

“没忘。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我。”